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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如酒。准确地说,好诗才如酒。好的诗,就连诗行的模样,也像一串葡萄。好的诗行还像葡萄藤,绿叶盎然的时候自不待言,即使是枯萎的时候,仍然能枯出一种超凡气质,韵味十足。
诗和葡萄酒,都是感性到极致的东西。酒和诗里流淌的,不是坚硬的理性,不是严密的逻辑,只有个人感觉。
托马斯·斯托姆·艾略特的诗得过诺贝尔奖。不过,T.S.爱略特的诗算不算好诗,其实还是有争议的问题。因为,很多人根本看不懂他的诗。
当然不能以懂不懂来评判艺术,尤其不能用来评判现代艺术。去马德里索菲娅王后国家艺术中心的二层,那里有一张白布,上面有几个黑点,像是污渍。可你不能说是污渍,因为那是米罗画的,每个污渍都能卖出天价。另一张,两条蓝线一条白线。再一张,一团乱线。再再一张,两条对角线。
当年有两个攻读文学硕士的同学,信心满满地买了全套的卡夫卡。两人各看各的,相约两个星期后切磋感受。后来,两人灰头土脸地见面了,发现都没看懂,遂抱头痛哭。
爱因斯坦的相对论绝大多数人也看不懂,据说世界上能真正懂相对论的人只有十二个半。
看多了不懂的东西后,虽不至于心生敬畏和自卑,但多少会降低自信心。我读艾略特的成名作《荒原》,自信心就一降再降。在436行诗句中,大多是一些我都认识可是我不敢打招呼的文字:你看见亲爱的爱奎尔太太的时候/就说我自己把天宫图给她带去/……/吱吱吱/唧唧唧唧唧唧……
就像我们经常看到面熟的人,可是我们说不出他是谁。也许诗不能译,虽然这些句子是赵萝蕤译的,算是最好的译本了,可是对我而言,它们蛰伏着,一动不动,既不唱歌,也不呻吟。
不过我还能自我安慰。因为艾略特说过,“在写《荒原》时,我甚至不在乎懂不懂自己在讲些什么。”作者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,读者要说真懂就值得怀疑了。实际上,《荒原》发表时,确实基本无人能懂。于是人们要求艾略特自己解析。艾略特写出了50多条注释。可人们觉得注释也看不懂,就要求给注释再加上注释。艾略特受不了了,他很玄地说:“我们的文明包含着极大的多样性和复杂性,这种多样性和复杂性影响着细腻的感性,必然产生各种复杂的结果。”
复杂的东西,就是看起来毫无意义其实意义非凡。
实际上我对复杂着迷,因为复杂散发着浓郁的美感。我喜欢看数学史,那里面有很多的公式,我完全不知道其中玄机,但看着那些符号和谐又巧妙地被连接在一起,心里就有喜悦的感受。我知道那些复杂繁复的面具后面,隐藏着优美又简单的灵魂。
简单的东西是可爱的,而复杂的东西是迷人的。比如一个自私小孩写的诗:打大猪要用大树/打小猪要用小树/可你如果要打我/——要用羽毛。
谁看了都会微笑,但也仅此而已。
其实复杂的东西未必都是让人不懂的。这种懂,不是理性的认知,而是心灵的感应。喝葡萄酒时,可以不知道这杯酒用什么葡萄酿造,土壤是砂岩土还是白垩土,生长那年的雨量和光照,酒庄的级别和历史。但是需要懂得酒对你说了什么,需要让它唤醒某种睡去的感觉。
至于诗,也可以不知道作者是谁,不知道历史背景、平仄韵律。但是你看着、读着这些文字的时候,它们应该是可以让你触摸的。在触摸中,它们缓缓地拨开你心室后面的门栓。
让人看不懂的《荒原》,其实也有很多碎片,犹如在我心室前徘徊的脚步声:“我既不是活的/也未曾死/我什么都不知道/望着光亮的中心看时/是一片寂静/荒凉而空虚是那大海。”
读着它们,心栓开始松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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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最起初 只有那一轮山月/和极冷极暗记忆里的洞穴/然后 你微笑着向我走来/在清凉的早上 浮云散开/既然我该循路前去迎你/请让我们在水草丰美的地方定居/我会学着在甲骨上卜凶吉/而且把爱和信仰 都烧进/有着水纹云纹的彩陶里。”这是席慕蓉的《陶纹》,大概没有人会说读不懂这种美丽的诗句。如果说艾略特的《荒原》是晦涩和沉默的化石,席慕蓉的《陶纹》就是优雅和流畅的彩陶。
可是,谁又能说《陶纹》具体说了什么?到底读懂了什么?它只是在莺花烂漫的季节,一条带着芳香的涓涓小溪,漫不经心地从肺腑中流过,让我们自以为心领神会。
好诗好酒,带来的感觉都是私人的,都是耳语。
人类是宇宙中最孤独的生物。为了解脱,人类已经向茫茫太空发送了多条信息,都是为外星人专门制作的。据说,信息由经济学家、物理学家和社会学家编制,都进行了数字加密处理,主要内容是人类已经掌握的物理、化学原理,以及人类自我介绍。
我同意一位物理学家的话:人类这些联系信号无聊透顶,外星人一定懒得回应。我建议发几行诗。如果一定要发化学内容的话,不妨发葡萄酒的化学分子式。感性比理性更具根本性,如果外星人已经进化到具有较高智慧的文明阶段,他(她)们会有兴趣,而且应该能懂。
在网上看到一些诗的碎片:我在晚上出生/树梢有风/上次出生的时候/记得是黎明/露水还没消失/村边/牛和羊都没醒/每一次出生/只有一个使命/都是寻找/同一双夜空般的眼睛/所以 我喜欢在晚上出生/黄昏也行。
这种零落成泥的诗歌碎片,很普通。就像很多葡萄酒,它们被放在角落里,被遗忘了很久的样子,酒标陌生。可是,当打开它,香气开始溢出时,会暗自庆幸没有与它擦肩而过。
就像夜空中有数不清的星星在闪烁一样,大地上有数不清的葡萄酒静静地弥漫芬芳,人群里有数不清的诗歌在浅吟低唱。
当生活年轮一圈圈增长的时候,总会在某个酒吧,在某个模样普通的屋檐下,我们与那耳语声不期而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