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好奇心炽热的时候，世界充满未知数，等待我一一去探索。

然而在父母那里，会有许多禁忌，譬如禁止我爬树。

每一棵大树都非常安静，它们不会告诉我爬得爬不得，敲了敲树木，也很难听到回音。有的老树很敦厚，枝繁叶茂，爬树就如走进树屋拜访一位传奇老人。有的树木正值壮年，昂首挺胸，高高地伸长着手臂，这种姿势我当然看得懂，它坚定地指引了一个方向，那里是天空、云彩和太阳。在村子里，没有比大树更高的东西，爬上最高的树木，就意味着比谁都更接近天空。俯视树下，房屋、麦垛、人、家禽家畜都变小了，这种不寻常的变化，以及“征服”一棵大树的满足感，都告诉我：爬树有意思。如果一棵树长满香甜的果实，爬树的理由便是为了收获，边摘边吃的快乐只有游戏可以替代——也许，爬树即游戏。

跟树木比较，小草的安静有些清浅，随时可以让风吹走。走在原野里，遇到一棵大树，才感到真正的安静将整个人笼罩了起来。那种安静，浓郁、笃定，自成一个既垂直于大地又向世界敞开的空间。我被深深地吸引，仿佛有一个声音催促我说：爬上去，爬上去！我脱掉鞋子，也甩掉父母的告诫，挽了一下裤脚，两只手像生有吸盘那样吸住树干，两只脚则顺着树干的圆弧，好似弓背一样内弯起来，有力地抓住树皮，手脚交替，全身推进，一下一下地朝着树冠爬行，虽不能同松鼠相比，却跟灵巧敏捷的小猴子差不多。我已经爬过许多棵树木，爬树不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。树皮粗糙有利于爬行，树皮光滑的也奈何不了我，手脚微微出汗，增加了黏性，稍稍用力以后，摩擦力也足以帮助我安稳地爬进树冠，再端坐到树杈上，骄傲地俯瞰属于我的一方天地，刚才还骚动的、兴奋的心情很快平静下来。只有爬到树上，才能感受到大树的安静是有高度和深度的，那种饱经沧桑的树木又让人感到它的安静是有源头的，悠长得像一场越来越难以睡醒的大梦。整棵老树仍旧在酣睡，风吹叶动，只不过是它在呓语，我爬得再高，也只不过像一只瓢虫暂时落在树枝上，落在老树的大梦外。

树木有的健壮，有的安详，生有绿荫，长有果实，是秀美的风景，是飞鸟的家园……这些都是我喜爱树木的原因，还有一个原因，那就是只要不被过早地砍伐掉，每一棵树都能生长到足够高大粗壮，足够一个孩子快乐安稳地爬进树冠、爬上树顶。树木始终不说话，它们不愿做第一时间就可以让人亲近的东西。树木的根须在地底下，它们想说的一些话也深藏在那里，而另一些秘密则敞开在树上，在接近天空、云彩和太阳的地方，只有爬上去，才能倾听到树木的一些心声。我平时淘气顽皮，但一爬上树，我就像船儿停泊在港湾里，一切风平浪静。

骑到马背上迎风飞驰会释放一个孩子身体里的烈火，而爬到树上坐在想象的树屋里，或者躺进大树的怀抱中，只会收敛他勃勃的野性。连父母也不会相信，野草荆棘、泥泞沟壑驯服不了我，而一旦爬上一棵大树，我就心甘情愿成为它的乖小孩，像它那样呼吸，像它那样安静，像它那样端庄。依靠一棵大树，我看得更远更多，心里的躁动不安也消逝得更快更彻底。树木不会拒绝一个孩子，它的树干既是绳子也是梯子，我是在爬树也是在攀登，等后来爬山时便用到了爬树的勇气和本领。通过爬树，我真正亲近了一棵树，身体紧贴着它，心里依赖着它，嗅到它用时间酿成的气息，熟悉它顶天立地的壮观、不动声色的雍容，它神秘独立，我也跟着它保持神秘独立。爬树给了我刺激快乐，同时却有深沉的东西沁入心脾，慢慢地沉淀下来。每次爬树，我都是在学习树木，甚至在一些地方模仿和变成树木。爬老槐树，我可能在学着长刺；爬苹果树，我可能在学着如何让身体里的汁水变甜；爬橡子树，我可能在学着磨光自己的粗粝鲁莽……后来我读到几行诗：“爬上石榴树的时候，感觉肚子也是圆鼓鼓的，里面有涌动的水晶。”是的，的确是这样，爱爬树的小孩会像蜥蜴一样变得跟树木非常相似，哪怕是一个局部、一个特征，直到渴望自己也像果树一样结出自己的苹果、石榴，在风中轻轻地摇动。